木心:看清世界荒谬,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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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 音乐与美文的跨界混搭,你有调,我有谱。看清世界荒谬,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? |木 心萨特之为萨特,在于他有很高明的文学能量。这是他的高处、强处。不是说哲学家一定要兼文学家,我也不以为他胜过了别的哲学家。我是说,萨特占了优势。第一部引起轰动的文学著作是《恶心》(La Nausée),1938年出版。一举成名。写作之初,准备叙述一偶发事件,几经修改,成了一部存在主义小说。出版社开始拒绝,一上市,读者评家反应强烈。日记体小说。照作家说,是哲学日记。日记,当然是第一人称,主角罗康丹(Roquentin)。他忽然有一天觉得周围一切都“恶心”。一切毫无意义,包括他自己。小说描写他在公园中凝视栗树的树根,深扎在泥土中,黑黑的,虬曲的,他越看越怕,想,这有什么意思?什么目的?一切都是偶然的,丑恶的,污秽的。他发觉人人萎靡不振。他认为我们吃啊喝啊,但没有生存的理由。终于他找到答案:一切可以归于荒诞,他要确立荒诞的绝对性。作为艺术,这部小说是不成功的。第一个问题:艺术品能不能图解思想?第二个问题:世界真是荒谬的?人生真是无意义的?第三个问题:如果是,我们怎么办?先把《恶心》弄弄明白。存在主义基本原则,是世界荒谬,人生痛苦。萨特在《恶心》中力图说明这一点,以此质疑古典哲学的价值论和肯定论。这是古典主义通盘的估价。罗康丹失去生活的方向、目标、意义,自己就变成一个东西。他说:一切存在的都是无缘无故地出生,因软弱而延续,因偶然而死亡。海德格尔曾经沉痛地说:“深沉的烦恼好像寂静的雾,遍布于生存的深渊,将外物、他人和我们自己搅在普遍的冷漠之中。这种烦恼显示出生存的全貌。”萨特的思想来源,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有关。他自己说,《恶心》是攻击资产阶级的。我觉得这是耍花枪,是捞稻草,讨好无产阶级:他明明攻击的是全世界,而当时资产阶级正抬头,他是有私心的,不够诚实的。我以为一件艺术品如果性质上是作者思想的图解,即无药可救地失败了,不论作者的思想多么高明。这个问题看来容易懂,其实很严重,一直要归结到哲学与艺术的分界。乔伊斯、昆德拉,都有这种倾向。思想一图解,文学遭到严重破坏。音乐、绘画、舞蹈、雕刻,概莫能外,不能碰思想。罗丹是个粗人,没什么文化。他的思想是借来的,是思想银行的贷款。他的好处是技术熟练,熟练到有点才气,其实他连思想的图解也谈不上。当时很轰动。现在还有人热衷罗丹,那就有问题。肖斯塔科维奇,我不喜欢。他是个软性的硬汉,用音乐图解他的思想。他的思想是天生的结结巴巴,说而不明。他的音乐是都有说法的,十月革命啦,反斯大林啦……舞蹈,照尼采的原理,我来定义:哲学家一怒,成为舞蹈家。这话,尼采可以鼓掌,别的人想想,可以鼓掌。我喜欢西班牙民间舞,南美踢踏舞,特别喜欢印度古典舞蹈,有一种陶醉感,那是佛教的意思,但我不懂,所以看着好。艺术家和人类是意味着的关系。意味消淡时,有人就受不了。但在我看来,意味越消淡时,就意味深长了。贝多芬《第九交响曲》、勃拉姆斯《第一交响曲》,都属于哲学家一怒而成了舞蹈家,在他们的作品中,思想飞了起来。当然要有思想。但要看是什么思想。不要图解。不要公式化、概念化。米开朗琪罗是在图解《创世记》?不要忘记,他伟大,是他都包了下来——是他在“创世纪”,创绘画的世纪。为什么艺术不能是思想的图解?为什么这样犯忌?因为艺术是超越哲学之上的。哲学非但不能解释艺术,而且不配解释艺术。这话,只能关在家里讲讲,我只能忍耐。想到尼采反理性,元凶一直追到苏格拉底。钦佩极了。大智者。可是病源、病根早就找到了,谁也开不出药方。不靠理性,靠什么抗衡理性?一筹莫展。病入膏肓。和理性相克的东西,几乎没有。不能说是感性、本能、暴力。都不能。能与理性对立,介乎理性之上的东西,几乎没有。只有在音乐中,准确地说,在某些段落、章节中,介于理性之上。希腊雕像,也有这东西,在理性之上。听贝多芬《第九交响曲》的第三乐章,觉得宇宙不配。艺术家才大,冤深,永远是冤案。中国成语:解衣磅礴。我在电影上看到耶稣被鞭挞,受不了,站起来,想到这句成语——不值得为这样的人类受苦。我现在听音乐,旁边不能有人。而且越来越听得少。再回头看《恶心》,你们是否觉得萨特夸张?我们看世界的眼睛,心情有异。有四种处境决定我们心情恶劣:一,失恋。二,进监狱,关起来,隔离审查。三,重病。四,赤贫。凡处于这四种处境,看问题,看世界,一定不一样。反过来,一个人健康,有怜爱,自由,生活过得去,不会对生活这样看。萨特笔下的人物,完全是他思想的图解员。不要忘记,人是有肉体的。肉体的健康,制衡精神。健康是一种麻木。人的心情会逐渐好转,是因为健康在制衡痛苦。人落入绝症,就是这种制衡的消失。病好起来(病使人敏感,敏感全用在疾病上)人最幸福。大病初愈的人,目光、心情,特别明亮。总之,对生命,对人类,过分的悲观,过分的乐观,都是不诚实的。看清世界荒谬,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。看清了,不是感到恶心,而是会心一笑。中国古代的智者是悲观而快乐的。萨特的《恶心》是一种装出来的病态,可当时的欧洲怎会被感动?世界荒谬,十九世纪早就讲过。所以结论是灰心丧气的:一代的智慧,传不到下一代。一代归一代。鲁迅看港台文学,会喜欢吗?要骂的。可是鲁迅要救的孩子,喜欢三毛。鲁迅把希望寄托在未来,这就是他的未来。整个古代的文化、艺术品,能留到现在,好危险哪!李白、杜甫在唐代的名声,在今天就得不到了。但我愿意生在现在,因为比较容易了解宇宙,透视人生。如果你是淡泊名利的人,那么生在这个疯狂夺取名利的时代,那是真有看头。不要太看得起那些荒谬、痛苦,不要当一回事。古代人讲饮酒,要找的是麻木,我看只能摆脱小荒谬。饮酒是小家气的。最大气的事,身体健康。这是尼采叫我走的路,可他自己走不了了。一个人非常健康,落在困境中,他不怕的。当然,要他死,那也没有办法。我有俳句:“推举一位健美先生,然后一枪击毙。”现在相约:十年十五年后,你们翻翻今天的笔记,有用的,有趣的。健康很麻木,很好玩。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讲萨特?因为他提的都是现代人的问题。我们是现代人,把他讲讲透,就可以和所谓现代思想告别了。《恶心》是本不成功的小说。没什么好多讲,大家自己去看好了。我认为成功的萨特的小说,是《墙》。那是短篇小说集中的一篇,他大概自己也以为这篇比较好吧,所以用作书题。故事——共产党员伊皮叶达和两位战友被法西斯分子捉住,入牢,逼他们招供另一个党员格里(格里躲在伊皮叶达的表兄家里)。三党员不招,被判死刑。小说写三人行刑前夜的心理,很精彩。一个失常,一个镇静,伊皮叶达疲倦,灰心,却又亢奋:他有情人,却不想留一个字。刑前心理,许多人写过,萨特好在写得很新鲜,看后好像自己也经历了刑前的心理。二党员枪毙了。伊皮叶达临刑前又被拉去审逼,仍不招。但他最后想戏戏敌人,编一假供,说格里躲在墓地。敌人立即去墓地找。伊皮叶达暗笑:我反正要死了,让他们去扑空——格里本来是藏在表兄家,怕连累别人,真的躲到墓地去,被敌人捉住,立即处死。伊皮叶达得知,昏过去,醒来,狂笑,小说停。附带说说,我对小说、电影和生活的关系,总是大有兴趣。电影可以剪辑,小说可以停、跳……生活真是可悲。只有快乐时,生活和电影一样——瞬间就过去了。《墙》,我佩服萨特的描写功夫。而且这小说既有现实意义,又有永久意义。永久意义是小说结尾这个偶然性,这个命运。和希腊悲剧原理同。当然,他在小说中强调的还是存在主义第三个命题:世界荒谬,人生痛苦。但《墙》不是存在主义思想的图解。《墙》超出主义,比主义长久——超出主义,是艺术的喜事!所以我说艺术另有上帝,另有摩西。这篇存在主义的好作品,超出了存在主义。用笔很锋利,整个作品很有力量。讲讲他的“境遇剧”。当时——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——法国充满境遇剧。境遇剧:特定境遇中剧中人的自由选择,也有人称“自由剧”。人喜好新,萨特想出这个新名称,卖得好。中国人喜欢讲老字号,越老卖得越好。这些剧中的世界是冷漠的,命运是偶然的,人的处境都很危险。生死攸关,极限境遇,不仅社会环境使人烦恼,更重要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造成这种险恶。萨特的警句:“他人是你的地狱。”我译成:“他人即地狱。”你要选择,就要摆脱他人。(丹青:这些叔本华早说过。木心:是啊,萨特聪明,把十句话的警句弄成一句话。战后青年没读过原典,萨特的存在主义是在战后的荒芜中摆摆地摊。)可以就此讲开去——人类是合群的、社会性的动物。“个人”是孤独的、不合群的、不可能沟通的高级动物。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:“人类”不是“个人”。人问苏格拉底该不该结婚。他答:两种结果都会懊悔的。蚂蚁和蜜蜂,是集体动物。他们的所谓必然王国和他们的智能正好协调、合适:一个蚁窝、蜂巢,不会“他人即地狱”。人类的地狱是人类自己造成的。人的智能,高多了。一切惨无人道的事,是人造成的,不是另外一个东西给人类造成“惨无人道”。这是人类滥用误用智力的结果。确实,他人即地狱。从萨特的自由选择观,细节、局部地看,这种选择是积极的;退远了、历史地看,还是消极的,虚妄的,不过是逃避——人逃避社群,是很傻的。要我说,应该研究了存在主义,知道了“他人即地狱”,然后,就像不知道存在主义,像之前那样,存在下去——有人这样吗?有。萨特就是这样。他不靠存在主义生活。他要去演讲,让许许多多“他人”听,“地狱”越多越好。我青年时写过:警句是给别人用用的。懂,比不懂好——表示智慧,深度。懂,装得不懂——俏皮,幽默。懂,好像什么也不懂——成熟了,归真返璞。我们绕个弯回过来:萨特说,别人是地狱。对的。我经历过三次、五次、许多次。但是我说:别人是天堂。友谊、爱情,都是天堂,都需要一个“别人”:你能没有“别人”吗?罗密欧即朱丽叶的“别人”,反过来也是——你能没有别人吗?《欢乐颂》有词:只要世界上还有一双为你流泪的眼睛,你快来参加这欢乐的宴会。如果没有人愿为你流泪,那么你就孤零零地离开吧。也是要别人为你流泪,你才幸福。天堂的门是窄门,向来认为只有单身才能挤进去。现在我才明白,这道门一个人挤不进去,两个人倒挤进去了。一个进不了,两人挤进去的,就是天堂之门。结论:他人即地狱,他人即天堂。这就是二律背反。所谓幸福,离不开别人的。归真返璞,不是回到原来的地方。六岁的陶渊明和六十岁的陶渊明,不是一回事。没作过曲的莫扎特和写了四十一部交响乐的莫扎特,不是一回事。金刚钻的前身是碳素,中国人叫石墨。经过亿万年的压磨,形成金刚钻,看起来好像归真返璞。前面所说的那个过程,就是——起始有了智慧,智慧又有了深度,然后变得俏皮,事事以幽默的态度处之,在无数次的谈笑间,你成熟了——这个过程,就像碳素受强力高压一样,金刚钻呢,就是陶渊明、莫扎特。“比喻,总是跛足的。”(这句话不知谁说的,在哪里看到过)摆脱比喻,直接说,大前提:知识本身就是高强度的压力。我讲文学史,是一种压力的传授。我们讲了四年,正在承受压力,许多人受不了,回家了。他们有乡愿。萨特的境遇剧,我们自己就在演,我们都是剧中人,都在自由选择。所以萨特的许多想法有道理。我要和他较劲,因为他不够诚恳,他是虚伪的,他虚伪得很巧妙,很有才气。对于法国、欧洲,有萨特比没有萨特好。现在呢,从有萨特到不必要萨特,也很好。从旁看,从历史现象看,宗教会死的,宗教音乐、宗教艺术长存。哲学会过时,不足道,甚至成为谬误,但文学作品会流传下去。中国的儒家的生命力——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——到后来,恐怕全靠这些著作的文学性。这是我想象性的推论,历代少有人指出:《大学》、《论语》,文学性特别强。我看哲学、伦理、儒家,都当它文学看——没有人说过。现在还不到时候。如果到某个世纪——我的假想——宗教、政治、伦理、哲学这些迷障全部消除,那人类的黄金时代就来了。现在、过去,文学还是作为宗教、政治、伦理、哲学的附庸。有人问:这黄金时代会不会来?我答:不会。那空想有什么用?我说:“有用。”四个理由:我们知道了宗教哲学是迷障——有用。我们知道了文学艺术一直是委屈着,做奴才——有用。作为迷障,那些宗教哲学已经奈何不了我们。所以文学艺术的王者相就成为我们个人的王者相。归结起来呢,不好意思说——人类的黄金时代并不属于人类,而是属于少数人。贝多芬、肖邦、陶渊明,早就成就了他们个人的黄金时代。艺术是最大的魔术。艺术家是最大的魔术家。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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